在心靈最微妙的地方 

我的心底總藏著三個小故事, 每次想起,都一驚。 因為我原以為自己很聰明、很客觀, 直到經歷這些故事之後,才發覺許多事, 只有親身參與的人,方能了解。 那是人性最微妙的一種感覺, 很難用世俗的標準來判斷。 當我在聖若望大學教書的時候, 有一位同事, 家裡已經有個蒙古症的弟弟, 但是當他太太懷孕之後, 居然沒作羊水穿刺,又生下個蒙古兒。 消息傳出,大家都說他笨, 明知蒙古症有遺傳的可能,還那麼大意。 我也曾在文章裡寫到這件事, 諷刺他的愚蠢。 直到有一天,他對我說: 「其實我太太去作了穿刺, 也化驗出了蒙古症,我們決定墮胎。 但是就在約好墮胎的那天上午, 我母親帶我弟弟一起來。 我那蒙古症的弟弟, 以為我太太得了什麼重病, 先拉著我太太的手,一直說保重!保重! 又過來,撲在我身上,把我緊緊抱住, 說:『哥哥,上帝會保佑你們。』 他們走後,我跟太太默默地坐了好久。 不錯! 我是曾經怨父母為什麼生個蒙古兒, 多花好多時間在他身上。 但是,我也發覺,他畢竟是我的弟弟, 他那麼愛我,而且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。 我和我太太想, 如果肚子裡的是個像我弟弟 那麼真實的孩子,我們能因為他比較笨, 就把他殺掉嗎?他也是個生命、 他也是上帝的賜予啊!所以, 我們打電話給醫生,說我們不去了……」 二十多年前,我作電視記者的時候, 有一次要去韓國採訪亞洲影展。 當時出國的手續很難辦, 不但要各種證件, 而且得請公司的人事和安全單位出函。 我好不容易備妥了各項文件, 送去給電影協會代辦的一位先生。 可是才回公司,就接到電話, 說我少了一份東西。 「我剛剛才放在一個信封裡交給您啊!」 我說。 「沒有!我沒看到!」 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答。 我立刻衝去了西門町的影協辦公室, 當面告訴他,我確實自己細細點過, 再裝在牛皮紙信封裡交給了他。 他舉起我的信封,抖了抖, 說:「沒有!」 「我人格擔保,我裝了!」我大聲說。 「我也人格擔保,我沒收到!」 他也大聲吼回來。 「你找找看,一定掉在了什麼地方!」 我吼得更大聲。 「我早找了,我沒那麼糊塗, 你一定沒給我。」他也吼得更響。 眼看採訪在即,我氣呼呼地趕回公司, 又去一關、一關, 「求爺爺、告奶奶」地辦那份文件。 就在辦的時候, 突然接到中影「那個人」的電話。 「對不起!劉先生,是我不對, 不小心夾在別人的文件裡了,
我真不是人、真不是人、真不是人 …」 我怔住了。忘記是怎麼掛上那個電話的。 我今天也忘記了那個人的長相。 但不知為什麼,我總忘不了「他」, 明明是他錯,我卻覺得他很偉大, 他明明可以為保全自己的面子, 把發現的東西滅跡。 但是,他沒這麼做,他來認錯。 我佩服他,覺得他是一位勇者。 許多年前, 我應美國水墨畫協會的邀請, 擔任當年國際水墨畫展的全權主審。 所謂「全權主審」, 是整個畫展只由我一個人評審, 入選不入選,得獎不得獎, 全憑我一句話。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, 一方面是尊重主審, 一方面是避免許多評審「品味」相左, 最後反而是「中間地帶」的作品得獎。 不如每屆展覽請一位不同風格的主審, 使各種風格的作品, 總有獲得青睞的機會。 那天評審,我準備了一些小貼紙, 先為自己「屬意」的作品貼上, 再斟酌著刪除。
評審完畢,主辦單位請我吃飯, 再由原來接我的女士送我回家。 晚上,她一邊開車,一面笑著問: 「對不起!劉教授, 不知能不能問一個問題。 沒有任何意思,我只是想知道, 為什麼那幅有紅色岩石和一群小鳥的畫, 您先貼了標籤,後來又拿掉了呢?」 「那張畫確實不錯, 只是我覺得筆觸硬了一點, 名額有限,只好 ……」我說, 又笑笑:「妳認識這位畫家嗎?」 「認識!」她說:「是我!」 不知為什麼,我的臉一下子紅了。 她是水墨畫協會的負責人之一, 而且從頭到尾跟著我, 她只要事先給我一點點暗示, 說那是她的畫, 我即使再客觀,都可能受到影響, 起碼,最後落選的不會是她。 一直到今天,十年了,我都忘不了她。 雖然我一點都沒錯,卻覺得欠了她。 三個故事說完了。 從世俗的角度,那教授是笨蛋、 那影協的先生是混蛋、 那水墨畫協會的女士是蠢蛋。 但是,在我心中, 他們都是最真實的人。 在這個平凡的世界, 我們需要的,不見得是英雄、偉人, 而是這種真真切切、實實在在, 可以不忠於世俗, 卻無負自己良心的人。 每次在我評斷一件事或一個人之前, 都會想到這三個故事,他們教了我許多, 他們教我用「 眼 」看, 也用「 心 」看。 當我看到心靈最微妙的地方, 常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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