牡麗三郎的部落格

       今天門診來了一位七十幾歲的老太太，一直嚷著：「醫生，我頭殼開刀後就常頭暈、記憶力不好。」去年老太太曾經跌倒，在頭顱上開兩個小洞，把血水吸出來。老太太比著頭上的洞穴說：「這裡已經沒有骨頭了。」

同行的女兒卻說，前幾天醫學院的神經科醫師要媽媽記三樣東西，然後聊天聊三分鐘後，媽媽三樣東西都還記得。神經科醫師說，這是憂鬱症，要看精神科。

老太太跟獨子、媳婦的關係不好。生病前老太太一手把孫子帶大，無聊時還會洗洗碗、掃掃地、煮煮飯，可是兒子跟媳婦對她很淡漠，吃飯時也不會請她一起就坐。

老太太有五個女兒，其中一個女兒出錢買下爸爸的房子，但兒子覺得房子應該是他的，從此跟父母關係破裂，見面宛如不相識。

台灣老媽媽的憂鬱症常常不會從嘴巴裡講出來。她們會說自己頭痛、頭暈、身體不舒服，可是不會承認自己有什麼心理上的問題。

嚴重一點的，就會像老太太一樣，以假性癡呆症的症狀表現出來。即使如此，老太太沒有怨言，連五個女兒邀請她輪流到家裡居住她也不肯。

「阿桑，妳有沒有什麼煩惱的事？」「煩惱的事喔，說也說不完啦。」接著，她又繼續講自己的記憶力不好。或許，就是記憶力不好，才能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忘掉吧。

    會談室裡，十七歲的病人和他的父母、弟弟妹妹，一起跟醫師、社工師進行家族治療。

病人的爸爸嚴肅而權威，讓小孩不太敢接近。媽媽則攬下家裡大大小小事情，讓被病人攪亂的家庭還能勉強維持。

媽媽說，弟弟都不太聽話，常常拿衣服直接來擦嘴。妹妹也有反抗的心理，有時叫她洗自己吃飯的碗，應一聲「好」，結果隔天早上還是放在洗碗槽。

社工師請弟弟、妹妹發表對爸爸媽媽的看法。弟弟妹妹異口同聲的說：「媽媽很喜歡唸唸唸。」

媽媽突然有些失控地說：

「這個家，我實在撐的很辛苦。每個人，包括爸爸在內，回家如果不高興，事情不管丟著就回房間去了。

只有我不能丟下不管，所有的事情都要做完了我才能去睡覺，叫他們做就一個一個不甘願，然後覺得我很煩很愛唸‧‧‧‧」

爸爸還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太太，或許是刻意迴避這其實他並不想解決的僵局。彷彿間，我看到天下所有媽媽的縮影。

     在病房裡，我只見過一位「災難後創傷症候群」（簡稱PTSD，九二一災區常見的併發症）的病人，發病的原因是先生酗酒又常毆打她。

她才二十幾歲，結婚前親人就警告她，大她十餘歲的男朋友不是好人，可是她覺得男朋友很孝順，執意嫁他。

他先生的確孝順，但酗酒和打人的老毛病卻越來越嚴重，到最後肝壞掉了，也沒有辦法繼續工作，只能整天窩在家裡借酒澆愁。

長年喝酒會造成腦部傷害，容易出現疑心病。她先生懷疑年輕貌美的妻子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，缺乏自信心加上借酒裝瘋，毆打她的情形越來越嚴重，打到她現在常會莫名地出現手腳冰冷、心跳急促、呼吸很喘的症狀。

可是夫家的人雖然同情她，卻還是要她忍耐，還責怪她跑去跟社會局備案。

「我現在自己開了一家店，獨自撫養三個小孩，生活好辛苦，可是為了小孩，我一定會堅持下去，不會想不開。」

主治醫師決定給她一些「棒喝」：

「那妳離婚不就解脫了？」

「可是我要顧慮到我小孩。」

「妳自己就可以養活自己了。不離婚，妳現在被先生打，以後他肝硬化了妳還要照顧他。」

有時，她光是接到先生電話，就會引發「過度呼吸」，讓護士緊急呼叫醫師去幫忙打針。

可是，她還是決定出院後回家，期待先生有一天會回心轉意。

「跳不出來」，是許多受虐婦女問題的癥結。局外人看得很清楚，可是，當事人卻永遠有割捨不下的理由。

  最讓我震撼的是一位七十歲阿媽的想法。她先生長期外遇，收入除了買房子外，全部沒拿回家。

夫妻在家裡氣氛很不好，一有爭執，老阿媽就會成為家庭暴力的受害著。

家族會談時，老先生死不悔改說：「妳又沒有證據。」不論老阿媽怎麼指證，老先生全部否認。

老阿媽最後氣不過的說：「我就不信，等你的錢都花光了，沒有女人要你，你還不回到我身邊來！」

漫漫長夜，孤枕相伴，原來等待的是白髮蒼蒼時最後的勝利，這真是令人恐懼、也令人疼惜的執著。

多少女性為了莫名的愛，耗盡一生，只期待先生或兒女的回心轉意。

為什麼憂鬱症病人裡女性遠多於男性？也許問題就出在愛讓女人一生牽掛。愛與恨的糾纏永遠難解。